孟嬴忽然顫抖起來,最終壓抑不住。她忽然站起,暴躁地推開席上的擺設,推開擋在她和羋月之間的障礙之物,踉蹌著離席,撲到羋月的席位上,捧著羋月的手貼到自己的面頰上,哽咽著道:「對不起,季羋,對不起。」
羋月緩緩地抽回手:「易後,你怎麼了?」
孟嬴嘴唇顫抖,張口欲言,可是半天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。她抹了抹淚,轉身從匣中取出一份帛書來,遞給羋月,艱難地道:「這是,秦國的國書中所夾帶的秦惠後私人信件。」
羋月打開帛書,冷靜地從頭看到尾,放下帛書,問孟嬴:「她要你殺了我們母子?」
孟嬴含淚點頭。
羋月道:「你為什麼不殺我?」
孟嬴失聲道:「我怎麼能夠殺你?」
羋月道:「然後呢?」
孟嬴扭過頭去,好半日才道:「難道你還不明白嗎?我只有不見你們,就當我沒見過這封信一樣。」
羋月問:「你知道我找你?」
孟嬴點頭:「我知道。」
羋月道:「那既然不打算見我了,為什麼還要見我?」
孟嬴沉默片刻,忽然輕笑起來:「季羋,有時候我真佩服你,我要在你這樣的處境,必是毫無辦法的。可我沒想到,你竟連老國相都可以支使得動,來為你說話。我看得出來,他明顯是不情願的,卻又不得不來。所以,我知道你若是想做什麼事,誰也擋不住你。你既然要見我,我是躲不過去的。」
羋月沉默了,好一會兒才道:「孟嬴,我不明白,你已經是一國之母,不必再聽從誰的意思。你只管聽從你的心去做,為什麼要這麼畏首畏尾?」
孟嬴回頭看著羋月,輕輕搖頭,話語中無限凄涼:「季羋,別人不明白我,難道你還不明白嗎?我這個母后是怎麼得來的?我是仗著秦國和趙國的鐵騎扶保我上位的。是啊,燕王噲死了,太子平死了,連子之也死了,可是在這世上,易王不是只剩下子職一個兒子,甚至連燕王噲,也不只有太子平一個兒子。還有許多人,都有爭奪燕國王位的資格。大王年紀太小,我和他手中都沒有親信的臣子,朝中卿大夫不服我們,列國也輕視我們。而我唯一的倚仗,是秦國。我不能得罪秦國,不能得罪如今的秦王和他的母后。」
羋月閉了閉眼睛,道:「我明白了。」
孟嬴抓住了羋月的手,哽咽道:「季羋,若是沒有你,也沒有我的今天,我永遠記得你的情義。若是只有我一個人,我絕不會如此無情無義。可是我還有我的兒子,還有我們的國家。子職還小,那樣顛沛流離的日子,我過怕了,我閉上眼睛都會害怕,我絕對不能再讓我們母子分離。燕國剛剛經歷一場險些亡國的大動亂,再也經不起任何風吹草動了。季羋,我知道我對不起你,可我只能做一個負心人,我辜負了你,好過辜負一個國家……」
孟嬴撲在羋月的懷中,嗚嗚而哭。
羋月撫著孟嬴的後背,沒有說話。
也許,羋月是來求助的窮途末路者,而孟嬴是這個國家至高無上的女人。但此刻的神情,孟嬴像是一個絕望求助的末路者,而羋月卻更像一個高高在上的人。
就因為羋月沒有說話,孟嬴心中更加沒底,她不停地訴說著:「季羋,你告訴我,你不恨我,你能理解我的,是不是,是不是?」
羋月沉默。就在孟嬴越來越不安的時候,她說:「不。」
孟嬴驚詫地抬頭看著羋月,像是不相信她會說出這個「不」字來。
羋月輕撫著孟嬴臉上的淚珠:「易王后,你還記得嗎?你姓嬴,來自虎狼之邦的秦國。你是秦國先王的長女,先王曾經說過,你是最像他的女兒。你在家,是大公主;出嫁,為一國王后;生子,成為國君的母后。你為什麼這麼沒底氣?這個國家是你的,你要用你自己的力量去掌握。母國、忠臣,這些東西若是倚仗別人才有,那就如同沙上的城堡,風一吹就沒有了。你知道嗎?只有用自己的力量,自己的雙手搭建的王國,那才是你自己的。」
羋月推開孟嬴,輕輕地站起來,輕輕地走出去,她的聲音自遠處飄來:「我很失望,我想你父王的在天之靈,會更失望的。」
孟嬴怔怔地跌坐在地上,顫抖著伸出自己的雙手,她看了又看:「我做錯了嗎?那我當如何去做?我的雙手,我的雙手能夠握住什麼?」她用力想握緊雙手,可是顫抖得厲害,努力了好幾次,終是以失敗告終。
孟嬴撲倒在地,縱聲大哭。
天空又飄起了雪花,紛紛揚揚地落下。
羋月腳步輕忽,飄飄蕩蕩似沒有辦法踩到實地似的,就這麼走出了騶虞殿。
她忘記了披上裘服,也不顧匆匆打傘而來的侍女,忘記走沒有雪的長廊,徑直走下台階,走向積著深雪的庭院。
她就這樣高一腳低一腳地踩著雪走著,走著,輕飄飄地走著,走過了後宮,走過了一重重院落。
眼見宮門遙遙在望,一直跟在她身後抱著裘服的青青也鬆了一口氣,走上前去壓低了聲音喚她:「夫人……」
此時羋月已經走到內外相隔的門台,一步步走了上去,不料走到門檻時,她忽然絆了一跤,整個人翻過去滾下了台階。
青青驚呼一聲:「羋夫人……」
「母親——」卻是嬴稷也已經從甘棠殿出來,遠遠地看到羋月倒地,飛快地跑了過來,與青青同時撲到羋月面前,扶起了羋月。
羋月張口,噴出一口鮮血來,暈了過去。
她的眼前一片漆黑,近在眼前的嬴稷,叫聲卻似從極遙遠的地方傳來:「母親——母親——」